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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内外

1998-04-0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把自己和他人“混合”

我的小说写作始于1983年,但那时写得很少,因为那时我的心思全都在散文那儿。1988年转为专业创作后,时间充足了,我开始穿插着写起小说来。但是直到1993年,我才算真正放下散文,集中写起小说来。

对于我来说,小说的魅力在于其辽阔的想象空间、虚构天地。我们不能跳出自己的生活,散文也不能——散文的亲历性是那样强烈,那样突出,没有深切的体验,独到的领悟,是不可能有好散文的。而小说却可以“跳出自己”,小说比起散文来,有大得多的自由,广阔得多的疆域。

我想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在开始的几年里,我那么喜欢在小说里用第一人称的原因之一——在下意识里,我们或许愿意变成“另一种存在”“另一个自我”,以此来挑战“被规定”,“被限制”的事实?原因之二是,第一人称在深入人物内心,发掘角色心理方面有着天然的便利。当然,始料不及的是,这些第一人称作品由于出自女性之手,在后来被评论家们判定为“私小说”的小说蔚为大观时,竟也曾被误解为是自叙。

其实,在小说里,我恰恰喜欢附着在第三人称后面。在“她”的目光里,有我的视线,在“她”的言谈中,有我的音节,在“她”的迷茫,焦虑,困惑,震惊中,有“我”的感慨、发现、体悟——把自己和他人混合,甚至把自己变成他人,用凝视他人的目光凝视自己,是写作习惯使然,还是重新发现生活,梳理生活的需要?

就像米兰·昆德拉所说:“小说不是作家的自白。它是在世界已经变成了陷阱时,对陷阱中人类生活的探究。”

我所希望的是,我的探究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涵上,都有独到而深入的资质,同时,它又能够和读者沟通,与读者共鸣。

如是,作为一个写作人,我所期望得到的便已经都得到了。

内心的声音

散文曾经是我最喜爱的体裁——在我迄今为止的写作生涯中,散文写作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二时间就是证明。它的自由,灵动,率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使我对它依依不舍。从最早的对于“三家模式”的反叛开始,我近乎执拗地在散文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着力耕耘,发愿要在它的内涵,形式,风格上有所拓展,希望散文和小说、诗歌、戏剧一样,不仅仅有对传统的承袭,同时也有革新,创造,和发展。

这种努力持续了十多年。1993年《斯妤散文精选》的出版对我来说意味着一个顿号。因为关于散文,我想做的,都尽力做了,我总算可以稍稍将它放在一边,去写那一直被我搁置一旁的小说了。

现在,重新筛选这十多年的作品,呈献到许多曾经偏爱我的散文的读者面前,我不无惶恐。工商时代,生活既日新月异又浮尘滚滚,我们这些固执地发出内心声音、固执地在一旁捕捉人性、打量人生的人,是否是一道不合时宜的风景呢?

逃离与返回

如果说散文(狭义的散文)是心灵的颤动,情感的皱折,那么随笔就是思想的呼吸。年轻的时候我并不十分喜爱这种文体,那时候小说、戏剧、散文、诗歌都能够让我入迷(甚至六七年前读帕斯,也仍然深深被他所打动,曾戏称“爱”了他一个星期),但是人近中年,却渐渐发现随笔的可爱了。我用它来记录自己的疑惑,拓展自己的思索,澄清自己的视野———我发现它在记录思想方面有着别的文体所没有的天然便利,它非常可贵地可以“有话直说”。

当然这种“直说”并非扯着嗓子大喊大叫。好的随笔是生动,机智,含蓄,隽永的,它尽管是在直接表达思想(表达疑惑?),但它的表达仍然是艺术地表达。其中,分寸与“留白”是至关重要的。

忘了是谁曾经说过:只有诗人才知道他多么渴望不当一名诗人,渴望离开笼罩着令人耳聋的沉默和满屋子的镜子(大意)。我想补充的是,一个诗人在他逃离了令人耳聋的沉默和满屋子的“镜子”一段时间之后,他的最大渴望是返回,返回那弥漫着孤寂和沉默,并且装满“镜子”的房间。

我现在的渴望是离开,但同时我知道,下一个渴望一定是返回。

因为我们已经先天被注定了。我们无法不思索,不发问。

试图解开的“结”

1995年夏天起,长篇小说《竖琴的影子》的一些人物、片段开始频频在我脑海闪现,但我一直压抑着不去理它,因为在写了二十多万字的中短篇小说之后,我计划休息一段时间,认真读些书,好好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。我相当坚决地保持了这种态度,同时又允许它们——那些人物,场景,片段不时在我心里推搡穿行,抓挠挤迫。我在对它们的不断凝视中发掘多年来积累沉淀的思想,同时寻找所需要的形式。终于有一天(那已经是1996年的早春),我盼望的东西降临了,于是,我欣然动笔。

无须讳言的是,这部小说的内蕴是近年来纠结缠绕在我心里、又始终未能彻底排解理顺的一个结(仅就内涵而言,至于情节,它当然纯系虚构)。我意识到它不仅仅是个体生命的困惑,它实际上是人这个族类的困惑———只有人类能够如此升华理想(以及假想,妄想,幻想等等)来安慰自己,也只有人类能够在洞穿它的虚弱本质后依然心甘情愿、别无选择地聆听它,向往它。

至于形式,我愿意说明的是,我一向重视形式和文体,这部长篇也不例外。因为作为一个写作者,“形式即内容”这句话我有很深的体验。何况艺术本身最排斥的就是因循守旧,墨守成规。没有不断的革新,创造,裂变,再生,文学艺术的生命就停止了,它的宽大河床将日渐静寂,干涸。

希望细心的读者能够发现,这本书表达的困惑其实也是你的困惑。人类共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。

(本文是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《斯妤文集》各卷的序,本报发表时作者略有改动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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